海子的夢

故事的主人公叫海子。海子不是人盡皆知的詩人，他是一名浪跡天涯的海員。

那日，長城號出馬六甲海峽入印度洋，船頭航向225度，由東北向西南穿越赤道斜插南非好望角，日夜兼程直奔西非目的港而去。

那長城號一頭扎進印度洋才三天，便與“季風”狹路相逢。長城號的貨艙裝的盡是非洲緊缺的自行車、暖壺、旅游鞋、鋼筋高壓鍋等日用品，前甲板、艙蓋碼滿了集裝箱。由于船的貨物重心高，架不住前后左右狂風惡浪導致船舶劇烈顛簸搖晃的折騰，集裝箱底部的那些綁扎鋼絲開始松動了，最要命的是兩排集裝箱箱頂之間連接的“橋鎖”也吃不住勁兒了。那“橋鎖”一旦松脫，可不是鬧著玩的，三層樓高的整排集裝箱便成了坍塌的多米諾骨牌。集裝箱成批落海造成巨額損失且不說，這幾萬噸的巨輪真的會在重箱劇烈傾斜的一瞬間與推上甲板的數(shù)千噸浪濤的合力作用下“扣盆子”的。

危難時刻，需要勇者力挽狂瀾。

事隔多年，直到現(xiàn)如今我還在后悔，我把腸子都悔青了：我為什么要在當時指派海子去沖鋒陷陣呢？那一刻，我記憶猶新。那一幕，我永生難忘。我腳底生根，站在駕駛臺前沿。視野中，印度洋縱深層巒疊嶂的怒濤排山倒海，如同吃人的巨獸般惡狠狠地要囫圇吞下長城號萬噸巨輪。就在一等水手海子的身影撲向船頭排險的那一刻，我的心倏地“咯噔”一下：海子倘有閃失，我該如何向他身懷六甲的妻子交待？

半個多月前，長城號停靠上海裝貨。趁此間隙，海子的妻子小喬拖著五個月的身孕從河南老家來船探親。眼看滿艙滿載，船就要開了，小喬愣是要海子陪她一起回家。小喬的憂慮不無理由：老公的船再出海遠航，少不了三五個月的。如若老公不在家，這家里就少了頂梁柱，妻子坐月子就缺了主心骨。海子的意思呢：老婆，咱這不是已經(jīng)見過面了么！你看，我上船這才半年不到，就是俺想和你回家，俺和船長也開不了這個口不是？！小喬噘著小嘴，貼在海子寬闊的胸口小鳥依人般撒嬌：海子，要是你們這次出去半年不回家，我真到時候生娃你卻不在身邊近前，我咋辦呀，老公，我有點怕——。

“趕趟、趕趟兒，老婆，咱不怕。”海子原本是個武警戰(zhàn)士，轉(zhuǎn)退遠洋三年，軍人本色不改，“老婆，船長說了，咱是班輪，到了西非卸完貨就返航。等這個航次攢足了外匯，俺給俺們寶貝兒子扛一箱荷蘭的子母奶粉回來還不成么？”一看老公鐵了心，小喬也沒了轍。心想，老公說的也是啊，上船不到半年，這回夫妻好歹又見了面，再死乞白賴的拖老公后腿，慢說情理上有點說不過去，這船上一個蘿卜一個坑，就是換人也是來不及的呀！

縱然心里有一百個不情愿，小喬最終還是依了老公。臨下船，小喬壯著膽子來到我的辦公室，漲紅了臉囁嚅道，船長呵，俺們家海子就拜托您多照顧咯！下次回來，您一定要準俺們家海子的假的呀！“放心吧，小喬，我會把你的海子毫發(fā)無損給帶回來的。”我知道，作為船長承諾，這番話就是定海神針，讓小喬吃下定心丸，安心育兒養(yǎng)胎。

彼時彼地，鋼鐵巨輪長城號正身處印度洋腹地。這印度洋腹地到底有多深呢？給我的感覺，把那黃山、泰山搬過來，扔下去，指定探不到它們的山尖兒的。那長城號顛簸搖晃到啥程度呢，語言沒法兒形容。我只記得我船長辦公室的保險柜給撂倒了，洋面排山倒海的浪頭一來勁兒，那保險柜便一頭栽倒，在地板上左右來回蹭著倫巴舞步。廚房的鍋碗瓢盆摔爛了，房間的暖水瓶、茶杯碎了可以添置，大艙的貨物若是“動”了就犯大忌，甲板上的集裝箱要是整排成批落海，后果不堪設(shè)想。

長城號船貨人命關(guān)天，險象環(huán)生。

“老楊，甲板艙蓋上的集裝箱有危險，命你帶上弟兄，火速排除險情。”“是。船長！”水手長是我風雨同舟多年的左膀右臂，危急關(guān)頭接到船長指令，他必須挺身而出。水手便是戰(zhàn)士，暴風雨來了，他們得沖上去；海灣炮火硝煙彌漫，他們得迎上去；索馬里海盜發(fā)威，他們必須擋住AK47的槍彈。國家財產(chǎn)、人命安全，中國海員鐵肩擔道義，熱血寫春秋。

片刻，水手長楊大秋、木匠林曉陽帶領(lǐng)水手海子、杜可風，徐航、錢唐江等四員大將，穿上雨衣雨靴，系好安全帶，帶齊專用工具，直撲前甲板。海子、杜可風是從軍營走出來的硬漢，徐航、錢唐江是在風口浪尖摸爬滾打多年的驍將。現(xiàn)在，這六個人要穿越百米甲板，兵分兩路。水手長楊大秋一撥要攀上箱頂，固定那些松脫的橋鎖。木匠林曉陽一撥負責清理主甲板上的泄水孔，加固集裝箱連接甲板地鈴 的鐵鏈、絲轱轆、卡拉姆 ，同時對登上集裝箱箱頂?shù)暮Ｗ铀麄冏龊魬��?/p>

指派海子，情非得已，甲板部再沒有更合適的人選。非常時期、非常時刻，我這當船長的有好多無奈。我站在駕駛臺，心提到了嗓子眼。年輕的實習生凌霄這會兒卻不暈船、也不滿眼金花地狂吐了。他配合我，目光緊盯著主甲板貓腰前進的身影。我下令舵工用頻繁的大舵角和變速，盡可能維持船的平衡。其實，在那種情況下的洋面，哪兒來的絕對平衡，水手們在那樣的時刻頂風迎浪沖上去，全憑嫻熟的水手硬本領(lǐng)和一股子熱血氣概。

兩把“尖刀”取道下風右舷主甲板插向三艙，但上高的鋁合金梯子擱在船艏樓左側(cè)的倉庫里。木匠林曉陽他們忙著用隨身攜帶的工具清理被雜物堵塞的甲板邊緣泄水孔，水手長楊大秋和身后的海子、杜可風則急急忙忙奔左舷而來，去倉庫開門，取梯子，上箱頂。

突然，左舷洋面三十度方向約五百米處有一陣怪浪，恰如引爆的排雷，咆哮翻滾著朝長城號左舷甲板襲來。那排浪一層一層的，就像一道道黑城墻，劈頭蓋臉，泰山壓頂。我倒抽一口冷氣。我已經(jīng)來不及下達舵令。我下意識地操起了手提揚聲器，朝著船頭甲板吼起來：“海子，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