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葡萄進城后，賣過菜，販過水果，三天兩頭被城管攆得滿街亂竄，以后又當保姆，做護工，掃馬路，在餐館打雜，現在自己干。正說著，一條黑臉漢子蹬三輪過來，見自家媳婦和陌生男人諞得熱鬧，停車狐疑地打量我。弄清面前是誰，馬東隨即叫“叔”。我正色道：“馬東，葡萄是個好媳婦，你欺負她，我和你姨不答應！”隔壁鄰居插言：“你讓他試試，再敢打葡萄，街坊一塊收拾他！”又有人打趣：“馬東隻會蹬三輪送貨。月底一盤帳，掙錢不及媳婦一半。葡萄不收拾他就算好的。”馬東搔搔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臨走，葡萄非讓我把饃捎上，說是“讓姨嘗嘗。”

到了年跟前，葡萄照例來擦玻璃，提起自己男人，臉上笑開花，“馬東進城看樣學樣，一年來進步大得很！每天早上起來，先給我煮兩荷包蛋，再騎車送我去做家政服務。兩口子回去秋收，一塊上山背洋芋，馬東干完，返回接我，搶過背簍自己背，兩人一路手拉手。村裡當笑話講。婆婆嫌丟人，罵兒虧先人！一個大男人幫媳婦干活，給婆娘騷情，羞不羞？兒子說這有啥？城裡男人都這樣，這叫文明。你舊腦筋早該換了！”

外出打工數年，葡萄家在村裡率先蓋起一座白瓷磚貼面、鋁合金門窗二層樓房。村裡媳婦們看得眼熱，產卵魚般一撥撥游進城裡打工，男人們也由反對轉為支持。葡萄話裡充滿自得：“我手裡要過五件大事：蓋房，發送兩位老人，給兒娶媳婦，打發閨女出門。每件我都要辦得排場，讓人看得起！”臨走，亮出腰間數字BB機，說“有事呼她。”我說：“為何不買漢顯？用著方便。”葡萄不好意思地說：“叔，我沒上過學，不識字，隻認得自己名字。”我搖搖頭，誠懇地說：“莫當睜眼瞎，你縱然有錢，別人還是看不起！”觸及痛處，葡萄自得表情不見了，重新坐下，怯生生問：“叔，姨，我現學寫字能行嗎？”得到肯定回答，葡萄臉上有了笑容。我拿出一本字典送給葡萄，從她名字起，教如何查字典。這女子冰雪聰明，一點即通。我半是鼓勵，半是惋惜：“葡萄倘若生在讀書人家，準是女才子！”

過了兩天，葡萄來告別,說已將饅頭店轉讓，回去就不來了。我媳婦問：“你不是還有大事沒辦嗎，錢掙夠了？”

“我回去想了一晚，終於想通：錢多少是夠？排場是虛的，做給別人看﹔娃學業才是實的，是給自己干。我這輩子耽誤了，不能再耽誤娃！”

“倆娃學習咋樣？”我問。

“牛娃像他大，悶慫一個，上學是陪太子讀書。娥娥跟我，腦子靈光，班上考試次次第一。鎮上學校質量差，回去后，我一人帶著女子搬到城裡賃房住，邊打工，邊照顧她生活，掙斷肋子我也要供娥娥上最好的學校！”

“女娃遲早要嫁人，老了還得靠兒子，你花錢費神圖個啥？”我媳婦逗她。

“姨，你聰明人咋說糊涂話？進城打工這幾年，我明白個理：無論男娃女娃，有出息就是好娃！時代變了，靠閨女也能養老送終。”

葡萄去后來過幾次電話，說自己白天有空翻字典，晚上借口檢查作業，讓娥娥教自己識字，現已能看懂連環畫。

六年后，我收到一封外地來信，裡面有張合影照：復旦大學門前，一位戴著校徽的漂亮女孩親熱地摟著母親瘦削肩膀，葡萄兩鬢染霜，憔悴的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