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江上漂泊的舴艋

煙波江上那一葉蚱蜢般的小船，時常在我腦海顛簸，這是兒時留下的記憶。巴邱古鎮(zhèn)的南門，有幾戶漁家，自記事以來，我喜歡在那兒玩耍，腦海的記憶就是那時打下的烙印。

幾幢矮小的木屋，窗前的空場，兩根三叉扛根竹竿，晾張魚網(wǎng)。大門面對贛江，煙波江岸一葉扁舟一頭用鐵錨扎在岸上，一頭用船篙插在水中，江風吹起波浪，拍打船舷，啪啪作響。

每當晨曦揭開霧的面紗，一輪朝陽從河東躍起，身著防水衣，頭戴大斗篷的漁民，一頭挑著張大魚網(wǎng)，一頭挑著二三只鸕鶿，向舴艋走去。他們啟錨拔篙，蕩槳推波，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峽江縣顧名思義是巴邱鎮(zhèn)北有一段兩山峻拔、讓流一線的江面而得名，這峽谷又因山青水碧猶如碧玉而取名玉峽。這玉峽寬不過百米，長不達公里。巖石犬牙交錯，崖壁傲骨嶙峋，是雁宿鷹駐的絕佳處。玉峽水深流急，漁家常避峽作業(yè)，只有我相識的捕魚老手李伯結(jié)緣玉峽，長此以往捕撈于峭壁之下、裂縫之中，那些鳊魚、鯽魚、鯰魚、鰣魚之類的連連得手。

他劃船崖下的回水灣，抖落竹竿上的鸕鶿，一手挽住網(wǎng)繩，一手撩開網(wǎng)翼，正當一個筋斗鉆進水底、竄進巖縫的鸕鶿勁斗獵物時，聚團的棲魚驟然驚醒，倏然四散。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網(wǎng)如傘開，罩住半邊水面。網(wǎng)往下沉，魚往上竄。他一手慢慢收網(wǎng)，一手操著魚網(wǎng)兜，先取鸕鶿銜來的魚，再將網(wǎng)拖入船艙。一條條白花花的鮮活，崩進船板下的儲存?zhèn)}。那時的李伯，晨笑朝陽，晚唱漁歌，日捕鮮活，少則幾十斤，多則近百斤。

李伯不僅是捕魚老手，而且是捉鱉高手。時屬寒秋，有幸與他同舟，船渡贛江上一條支流，水落沙出，有澗水細漉，有陽光暖照。淺水沙灘幽雅寂靜，小魚戲水，小鳥啄食。李伯繞著沙灘蕩舟一圈，臉上被風霜刻刀雕出的歲月痕跡，陡然燙平。他操起一桿木柄老長，下接鋒利鋼釬的魚槍，順著溪流一槍一槍插下去，突然發(fā)出“撲”地一聲，他使勁往下刺去，接著斜挑魚槍，一只甲魚串在鋼釬上，四腳亂蹬，脖子伸得老長，左搖右擺，怒目圓睜。用同樣方法，他一連捕捉到了五只甲魚。

小日子過得紅火，不少人拜他為師，他逢人有說有笑，走路甩著大步，挺直腰板，蠻有點成就感。

幾年后，我就讀縣中學。一次，在魚市碰到李伯，只見魚簍幾尾小小的雜魚。我問他年景如何？他說：“吃魚的人多了，捕魚的人也多了，僧多粥少啊！”又過了幾年我從省城讀書歸來，在渡口巧偶李伯。他衣襟有點不整，精神有些頹廢，帽檐垂落，遮去了半邊臉。他靜候船艙，收載過渡輪船撒落的零客。我跨上了他的舴艋，他抬頭流睇著我，有點驚訝地說：“你……”我搶先叫了聲“李伯”，接著說：“您改行了？”“無端不改行”，“咋？”“不按行規(guī)作業(yè)，不遵法律捕撈，有人用雷管炸魚，用電網(wǎng)觸魚，這河哪里還有魚？”一陣涼風吹來，乘客個個搖頭無語，剎那間船艙靜默得只聽到吱呀吱呀的搖櫓聲。

我就業(yè)數(shù)載，特意回來看望李伯。眼前的一幕，有點不堪入目。小木屋柱歪梁斜，檐腐瓦破，窗紙撕裂，風吹沙沙作響。還是那只破舊的舴艋，漂泊在風波江上，李伯卷縮著身子，頭裹在衣領(lǐng)里，后勺扣著那頂舊斗蓬。鸕鶿有氣無地站在舵把上，與李伯對眠。我有點驚異，李伯兒孫滿堂，早已建起新房，生活步入小康，而眼前的情景，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此刻，恰好來了個釋疑解惑人——李伯的兒子、我的發(fā)小。原來李伯立了個規(guī)定，老宅不準拆，舴艋不準賣。他隔三岔五就要來到老宅兜上幾圈，弄舟江上蕩上幾槳船，在船艙小憇一會兒。他留戀著捕魚生活，離不開老宅，離不開舴艋，離不開江水。他守望著春天，渴望著漁歌唱晚，期盼著鮮活滿艙，回味著風浪江上的颯爽英姿。

幾度春秋，幾番往事，留在腦海，響在耳際。自從李伯不再下河捕魚，那鸕鶿獨自潛水覓食，尋些小魚小蝦充饑。久而久之小魚蝦也捕不著了，鸕鶿痩得皮包骨頭。無奈的李伯憐憫鸕鶿，只好到魚市買來些魚蝦供養(yǎng)它。誰知它死活不肯吃這不勞而獲之食，難道它也懂“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食嗟來之食”么？李伯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氣憤地抽了它幾鞭子。鸕鶿收緊羽毛，忍受著，毫無反抗。夜半三更鸕鶿在李伯的窗臺慘叫了幾聲，撲騰了幾下，告別主人，沖天而去。第二天李伯到處尋找，四處呼叫，終不見身影。李伯懺悔溺愛不足，鞭撻過分。幾天后，有人發(fā)現(xiàn)鸕鶿在玉峽的懸崖之上。李伯興奮不已，蕩舟崖下，呼喚它回家。可是千呼萬喚始不來，鸕鶿渾身顫栗，凄厲數(shù)聲，木然不動。

冬天來了，雪花紛飛，饑寒交迫的鸕鶿凍得全身哆嗦，但它不肯離開曾經(jīng)為主人勞作過的回水灣，不肯離開曾經(jīng)與獵物搏擊過的深潭巖縫。黑鸕鶿變成了白鸕鶿，它仍舊執(zhí)著地回味著昨天，守望著來日。它不棄不舍，既不棲身避風擋雪的叢林，也不鉆進巖縫洞穴，似乎在對虐殺性捕撈進行抗議。

春天來了鸕鶿不見了。終于有一天李伯劃船過江，攀爬上山坡，登臨懸崖，尋找鸕鶿的蹤跡。迷惘的雙眼陡然射向眼前巖縫的那掛骨髏，那堆羽毛，李伯干涸了的眼眶擠出了兩顆晶亮的淚水，流向深溝淺壑裂巖般的臉龐。他雙腳跪下小心翼翼地捧起尸骨和羽毛，在山坡上挖了一個窟窿，安葬了伴他一生的伙計。

爾后李伯又多了一個去處，那就是鸕鶿的墳地，每次前去忘不了捎帶幾條魚蝦，在墳前坐上一陣，絮叨一番。他悲痛但不悲觀，他想漁家的春天一定會來到。

今天，玉峽之上建起了有“小三峽”之稱的峽江水利樞紐工程，截斷贛江水，高峽出平湖，云映江面上，魚游太空中，煙波江上的舴艋起錨揚帆了，漁歌唱晚響徹云霄。李伯終于笑了，他笑在春天里。